悬崖上立有孤松，松下是敲木鱼的小和尚。
“咚咚咚……”清脆的木鱼声仿佛能串成佛珠，绕着悬崖一圈一圈地蔓延，直至彻底消失在空气里，像雨消失在水中。
高不过马背的小和尚一下一下敲击着木鱼，口诵佛典，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因何而被罚在此枯坐参悟。
因为自己偷了释然师傅种的苹果？还是自己又没背出经文？总不能是和空腹师兄偷打野味又被发现了吧？
想不起，那便不愿再想。
可是偏有人跟他说话了：“知道为师为何罚你？”
“弟子不知。”
“那你为何敲木鱼？”
木鱼声停，小和尚睁开眼便望见悬崖之下，一束青烟飘飘摇摇，直抵云端，青烟之下有人家，鸡鸣犬吠之声依稀可闻。
“你看到了什么？”
“弟子什么也没看见。”
“说谎。”
“山间草木，林间虫鱼，只见其形，未尝入心。”
良久，四下静默。
“真好啊，空悟，你什么东西都能看到，你能给我讲讲沙漠是什么样子么？”老僧呓语变做少女银铃，孤松悬崖化作黄沙大漠，烈日炙烤之下，唯见白骨枯枝。
一男一女一瘦马，荒漠之上，形影相映。
“所见只有黄沙而已，连绵无尽，有如瀚海。”
“能把你的手给我吗？我想看看你心里的沙漠。”
小和尚闻言伸出手去，欲执少女素手。
“现在你还是什么都没看到么？”厉声喝问有若惊雷，黄沙大漠瘦马少女皆不复见。
“弟子……知错。”无言以对，无颜以对。
小和尚提起小槌，再敲木鱼。
“闭目塞听，自欺欺人，何谈四大皆空！？”
槌柄应声折断，而后孤松枯死，青烟倒冲，鸡犬安宁……最后是山崩石摧，地动天塌。
……
青年僧侣喘着粗气从入定中醒来，四肢百骸传来的战栗感还伴随着如雨的汗水。这是间长宽不过五米的囚室，在过去曾是学院用来调教最桀骜不驯学生的地方，因为狭小和坚固，又有“鸟笼”之称。
“做噩梦了？”站在他面前的老绅士指了指自己的眼角，友善地提醒着他此时泪流满面的样子不太合适，而另一名高大的中年壮汉则是靠着铁栏，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赶紧擦掉眼中的热泪，空悟心中惊涛骇浪慢慢平复，同时也认出面前两人就是昨日联手击败自己的人。
“既然你醒了，或许我们该好好谈谈。”老绅士也不在意地上脏污，如空悟一般径直盘膝坐下，而中年大汉仍旧抱胸背靠铁栏。
“小僧今晨就已经醒来了，刚刚只是在‘禅定’。”虽然与眼前人是敌非友，但空悟的态度颇为恭敬。
“我还没跟你自我介绍过，我是这所学校的校长罗兰·罗曼。”
“巴尔豪斯·雷蒙利尔。”
“小僧空悟，见过两位前辈。”空悟行了个佛礼，态度无可挑剔。
“空悟……所以你是从东方来的？”罗兰有着巴尔豪斯所不及的话术与亲和力，自然是与空悟对话的主力。
“是。”出乎罗兰与巴尔豪斯的预料，空悟此时竟然颇为合作。
“你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却能突破‘象牙之塔’的禁锢施展出实力，再给你十几年的时间，你就能在东方的‘神武之柱’上留名了吧！”罗兰感叹道，“象牙之塔”对人实力的禁锢是有上限的，能突破“象牙之塔”的禁锢意味着在实力上已经摸到了绝顶强者的边缘。
“小僧私闯贵校，心下着实惭愧。”而空悟却听出来了对方的弦外之意，当下诚恳致歉。
“小师傅心胸坦荡，确有佛门风范，”罗兰则微笑着摆摆手，“我相信小师傅你也是事出有因，如若迷途知返，回头是岸，不失为一段佳话。”作为执教多年的校长，罗兰此刻的语气可谓循循善诱，甚至还用上了佛家偈语。
“小僧确乃受人所托，如今失手落入法网，甘愿受罚。”空悟伏身行大礼，更是不可谓不诚恳殷切。
“我们不需要，也不想罚你，但我们想知道是什么人利用了你，只要你说出他的名字，我们就会放你离开。”巴尔豪斯则没罗兰的耐心，直截了当奔向主题。
“抱歉，两位前辈，小僧受人恩惠，方才犯下大错，如今身陷囹圄已是咎由自取，岂能一错再错，忘恩负义？”空悟说这话时，身子伏得更低了。
罗兰和巴尔豪斯对视一眼，彼此都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一丝郁结。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勉强你出卖自己的恩人，但是，我们事后勘察了现场，也就是图书馆六楼，发现那里有打斗的痕迹，你说你没能完成恩人交托的任务，就是因为在那里遇到了某个人对么？他打败了你，所以你只能逃之夭夭，最后撞到我们手上，是么？”罗兰提起了另一条线索。
“……”空悟闻言，一时沉默。
“我猜那个人和你并非同伙，对么？”罗兰紧盯着空悟，想与他躲闪的目光对上。
“是，遇上他是个意外。”空悟犹豫了一下，语气含混地说。
“那跟我说说他怎么样？事实上他对我校造成了严重破坏，还杀伤了不少无辜的学生和老师，如果你能告诉我他的信息，我将感激不尽，并且不再追究你私闯我校的罪责。”一事不成，罗兰提出了又一桩交易，出于对对方人品的信赖，他甚至没有诱导对方先提出条件，来方便自己讨价还价。
“您说他对贵校造成了破坏，还杀伤了不少无辜的人？”空悟皱着眉头，却是不在意罗兰提出的条件，而是重复了罗兰的话。
“没错，现在还有很多人躺在医院里接受治疗。”作为教育学者，罗兰校长撒起谎来依然是眼睛都不眨。
“抱歉，前辈，我无意指责您，但是我认为您在说谎。”直接了当地揭穿罗兰的谎言，空悟爽朗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我说的是事实。”即使谎言被当面揭破，罗兰依旧脸不红心不跳，从教多年，这位校长的心理素质显然相当过硬。
“我不相信他是这样的人。”空悟自信答道。
这下罗兰和巴尔豪斯是真的有些懵了。
……
“我听说东方人形容这样的人叫什么来着？榆木做成的脑袋？”从“鸟笼”里出来以后，巴尔豪斯吐出一口浊气，望着深沉的夜色，莫名的烦躁只能靠口头发泄。
“让我想起你年轻的时候。”罗兰则拍了拍老友的肩膀。
“呸。”巴尔豪斯啐了一口，但回想起自己年轻时干过的逼事，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总而言之，这算是个良好的开端，而且我们也不是全无收获，不是嘛？”回归正题，罗兰比巴尔豪斯要看得开。
“你的意思是？”巴尔豪斯不解。
“他可是个东方人，还是个僧人，这样的人即使在这座百万人口的城市里，也算得上显眼的存在，他说自己受了他人恩惠才闯入我校，那么我们可以从这里入手……你不是能使唤情报部门么？可以让他们在全城范围内找一找，我相信你能找到些线索的。”罗兰校长显然早已思虑清楚。
“有道理，我们怎么早没想到呢？”巴尔豪斯一拍脑袋。
而罗兰则看了眼对方发达的肌肉，心下不知该吐槽什么好……不过他心思电转，静默之后，又开启了新的话题：
“巴尔豪斯，我问你一件事：你是什么时候从上一任‘剑皇’手里接过这个称号的？”
“你问这个干嘛？我当时三十还是三十一岁来着？哦不对，当时我三十二岁，刚过完生日没多久。”巴尔豪斯回忆了一下。
“你今年四十六岁，等于说你成为‘剑皇’已经超过十四年了……”
“是这么说没错，怎么了？”巴尔豪斯此时显然没体会到老友心情。
“那这十四年里，你有真正害怕过什么嘛？”罗兰声调低沉。
“额，我怕皇兄，更怕我家那两位，你懂的。”巴尔豪斯想起家中的两位“大人”，脸上表情颇为精彩。
“我说的害怕，是指面对强大到超乎想象的存在时，那种发自内心，从本能里迸发出的……【恐惧感】”转过头，罗兰的目光与巴尔豪斯灼热相交。
直到这时，巴尔豪斯才意识到罗兰想表达的意思。
“你……你没事吧？到底发生了什么？”巴尔豪斯不理解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帝国排名前三的大魔导师感到恐惧。
“你还记得吧，当时我察觉到那个人的存在……所以我的意识当时算是直面了他，虽然只是一瞬间。”
“怎么了？你是说他很强？”巴尔豪斯的语气也终于凝重起来，原本散漫的气质荡然无存，暴虐而蛮横的气势自然而然地生出，卷走周围的秋风与落叶，仿佛巨兽呼吸。
而罗兰只是摇了摇头，同时一只手颤抖着撑住了自己的额头。
他该怎样向巴尔豪斯解释呢？在和那只跨越空间的眼睛对视时，身为帝国最顶尖魔法师的他竟然莫名地感到了自身的渺小，那是自从他跨过魔法的“真理之门”后就再也未曾有过的虚弱感！他隐约意识到了自己面对的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在这之后对学院的任何搜索和调查都显示一切正常，那样的存在潜入了“象牙之塔”所在地，但是除了暂时关闭警报系统之外却好像什么都没做？这才是最大的不正常！身为学校校长，无论如何，他都得看清那只眼睛的主人，这是责任感的驱使。
但事实上，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他对那位“神秘人”的追索，本质只是因为他作为最强魔导师之一的求知欲望！是位于绝顶之人在面对更高峰时油然而生的狂喜！
“不，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是在面对……【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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